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帮凶

    记忆总是挑最黏腻的雨天卷土重来——那个她刚满十岁的夏天,空气闷得能拧出水,棉袜湿漉漉地贴着脚踝。
    M就是在那时,走进家门。
    彼时的她,瓷娃娃似的,皮肤透着一碰即碎的光泽,乌黑柔顺的头发披在肩膀上,脆弱天然招致两种东西:偏爱,以及,深藏又蠢动的破坏。
    她不知道每份宠溺背后都是龌龊的企图。
    M最初是规矩的,甚至显得过分拘谨。他会在沙发另端坐下,中间隔着整片空旷的礼貌。
    改变始于一些“必要”的接触。
    过马路时,他的手自然而然裹住她的,男人掌心有湿热的汗,她试图抽回,他却收得更紧,笑着说,
    “小心车。”
    于是牵手的理由迅速繁衍,牵她去饭厅,牵她去乐园。
    接着,是抚摸。
    称赞她脸颊柔软时,粗粝的指腹会来回摩挲;拂去她额发时,也会顺势滑向后颈;为她挽起衣袖,手掌却缓慢抚过整条手臂,甚至在她蜷在沙发上看动画时,用“看看长高没”的理由,让掌心从她小腿一路丈量到大腿。
    再是拥抱。
    她十几岁的骨骼在他怀里,像捆即将散架的细柴。
    手臂是缓慢收紧的藤蔓,先是松松地环着,像偶然的亲近,然后指节陷进她薄薄肩胛骨之间的面料,把她往自己怀里摁。
    她能闻到M身上烟草与汗水混合的气味,刺鼻、陈旧,她也能感受对方烫的体温,像史莱姆黏腻地沾在她的背上,最后是他的下颌,带着青色胡茬,磨蹭她的侧脸。
    她闭上眼,睫毛颤抖,看见眼皮内侧血红的黑暗,她试图过挣脱,但那简直是钳制的力度叫她无处可去。
    恶心不是突然到来的。
    它像墨滴进清水,先是丝丝缕缕的浑浊,然后迅速弥漫、扩散,填满整个胸腔。
    那是种磅礴而模糊的污秽感,粘稠地附着在每寸被他触碰过的地方。
    她说不出那是什么,十岁的词汇里没有合适的名字,只有身体最原始的恐惧。
    深夜的浴室,水声哗然,她站在灯下,一遍遍搓洗手背、大腿、脸颊,香皂泡沫雪白丰盈,皮肤在过度清洁下泛起病态的绯红,像某种灼伤,她搓得那么用力,仿佛能褪去层看不见的膜。
    妹妹那时候正是粘人又调皮的年纪,无法无天。
    当M再次笑着靠近,手臂即将形成那个熟悉的包围圈时,一个小小的身影炮弹般冲过来,挤进那令人窒息的缝隙。
    “不要碰我姐姐!”
    妹妹的声音尖细,却斩钉截铁。
    她挥舞着莲藕似的胳膊,用尽全力推搡那个高大的身躯,小拳头落在他腿上,像雨点敲打岩石。
    她仰着脸,整张脸都皱起来,是种全然的、不假思索的愤怒。
    她不在乎对方的身份、不在乎尴尬、不在乎羞耻。
    因为有姐姐在,她也不用体贴、不用礼貌、不用容忍。
    M愣住了,随即讪笑着退开半步,脸扭曲成狼狈的空白。
    成年人间心照不宣的、裹挟着玩笑的压迫感,在这堵纯粹的敌意面前骤然失效。
    她慢慢蹲下来,把妹妹搂进怀里。
    妹妹温热的脸颊依赖地贴住她的脖颈,急促的呼吸喷在她的皮肤上,带着糖果和阳光的味道。
    她害怕又留恋地箍紧手臂,把脸深深埋进妹妹细绒般的发间,贪婪地呼吸着,用这洁净的、生机勃勃的气息,涤荡肺腑间那股盘踞不散的阴冷黏腻。
    那个庞大如影随形的怪物,第一次,在她与妹妹无言的拥抱中,被逼退了寸。
    妹妹脾气很大,M不敢惹她不高兴,小孩子说话也直来直往,他也怕母亲觉察出什么不对劲,所以有妹妹在的时候,他不会对她动手动脚,因为妹妹总是靠着她,不让M有任何贴近的机会。
    她在这个小小守护神的庇佑下,捱过痛苦的三年。
    又是个被铅灰色云层压垮的傍晚。
    远处天际线传来闷雷的滚动,像巨兽在楼宇间徘徊的腹鸣。
    她坐在自己的书桌前,台灯的光晕圈出小片惨白,手指下是未完成的数学题,字母和数字在潮湿里微微晕开。
    把手传来粗鲁地转动、磕碰的声音,比第一道炸裂的惊雷更先抵达。
    门被撞开时,带进来股腐朽的风,混杂着浓烈的酒精气味。
    M的身影堵在门口,将走廊里最后一点天光也吞噬了。
    雨就在这时瓢泼而下,狂暴地抽打着玻璃窗,仿佛急欲闯入。
    成年男性醉酒后的躯体是座移动的、不稳的山,带着热量和危险的压迫感向她倾轧而来。
    下一秒,世界颠覆。
    不是温柔的放倒,是投掷,是沉重的、不由分说的镇压。
    视线里最后捕捉到的,是天花板上那盏顶灯昏暗的轮廓,在剧烈的震荡中模糊成晃动的光斑。
    呼吸被扼在胸腔,四肢像瞬间脱离了大脑的指挥,动弹不得。
    雷声与雨声骤然退远,耳膜里只剩下自己血液轰隆奔流的巨响,以及那近在咫尺的、浑浊而灼热的喘息。
    懦弱在此刻成了帮凶,它灌满了她稚嫩的口腔、鼻腔,沉甸甸地压住肺叶。
    就在她鼓起勇气努力地发出尖叫的时候,就在此刻。
    一道惨白的电光利刃般劈开窗户,将房间内一切映照得狰狞毕露、纤毫毕现。
    紧随其后的炸雷,并非来自远方,而是直接在楼顶爆开,带着令玻璃窗嗡然震颤的狂暴巨响。
    那是自然绝对的暴力,蛮横地、彻底地,将她那微弱如蚊蚋的呼救吞噬、碾碎,不留一丝痕迹。
    她睁大着眼睛,瞳孔在黑暗里无助地扩散。
    不是看眼前摇晃的重影,而是看向虚空,看向那扇被暴雨疯狂抽打的玻璃窗。
    为什么。
    第一个问号像冰锥,凿开混乱的脑海。
    为什么雷也是帮凶。
    为什么。
    世界在此刻显露出狰狞的合谋。
    为什么他明明在做着如此错误、如此可怕的事,可所有的东西仿佛都在默许他,都在帮助他完成这场对她的围剿。
    她不解。
    她理所应当地被这样对待吗?
    她所以应该温顺地把自尊、身体交给这个恶魔吗?
    就在她要被拖向地狱的时候。
    “砰!”
    一声沉闷、粗暴的撞击,凶猛地砸在单薄的卧室门板上。
    门外,另个维度的喧嚣猛然炸开。
    “——你凭什么不让我玩?!那是我姐姐给我买的!你算什么?!”
    压在她身上的M,动作骤然僵住。
    他根本没喝醉。
    或者说,酒意只是他掏出的、一张用于自我开脱与试探的通行证。
    他猛地弹开,动作因仓皇而显得笨拙。
    散落在地的衣物成了烫手的证据,他弯腰去捞,手指在昏暗光线中颤抖摸索。
    衬衫的纽扣绊住了手指,皮带扣碰撞地板发出清脆却刺耳的“咔嗒”声。
    “咚!咚!咚!”
    门又被无理取闹地踢踹,更重、更急、更不依不饶。
    “哎呦,我的小祖宗!”
    阿姨压低的、焦头烂额的哀告声穿透门板,带着特有的、被磨平棱角的疲惫与妥协,
    “别踢了!门要坏了!你姐姐睡着了,明天还要早起读书呢!”
    声音渐近,显然阿姨正试图把那个炸毛的小火药桶从门边拖开。
    “让你玩,让你玩还不行吗?别吵着你姐姐……”
    妹妹骄纵的性格,在此刻成了荒诞的武器。
    那是她用毫无原则的宠爱浇灌出的任性。
    M将她被扯乱的衣衫草草拢回原处。
    他俯身靠近,声音压得极低,是种从齿缝间挤出来的威胁。
    “今晚的事,敢说出去一个字……”
    然后,他直起身,脸上的龇牙咧嘴像潮水般褪去,换上了副略显疲惫、仿佛只是被打扰了休息的人皮。
    妹妹撞开他冲进来,扑到她怀里哭诉。
    温热的、带着泪水的重量砸在她僵冷的躯体上。
    她下意识地抬起手,环住妹妹颤抖的小肩膀,指尖却麻木得几乎感知不到那衣料的柔软。
    她的目光越过妹妹毛茸茸的头顶,看向门口。
    阿姨紧跟着出现,脸上堆满了惯常的、带着点讨好与歉意的笑。
    她不知道被妹妹拯救过多少次。
    就连深渊,也是被妹妹拉出来的。
    在某个暮色四合的傍晚,她在玄关处脱掉鞋子,进门便看见妹妹跪在客厅瓷砖上的侧影和无奈的母亲,M不见了。
    后来从母亲断续的叙述中,她拼凑出经过:饭桌上,M夹了一筷子蔬菜放进妹妹碗里。
    很平常的动作,但妹妹只允许她做这个动作。
    妹妹盯着那块绿色,忽然抬起眼,直直看向他,然后极其缓慢地翻了个白眼。
    一个孩子气却锋利无比的挑衅。
    说了太多遍,妹妹被她宠坏了。
    两人之间的积怨一触即发。
    “你滚出我家!”
    混着瓷器的碰撞声、压抑的抽气声。母亲被紧急电话召回来时,战场已只剩余烬与一个绝不投降的骑士。
    “我凭什么道歉?”
    妹妹此刻仍跪着,背脊挺得笔直,声音因激动而发颤,
    “他算谁?”
    她站在玄关的阴影里,握着书包带子的指节泛白。
    她想起自己曾在妹妹面前“无意”漏出的对M的厌烦,那些轻巧的叹息,那些欲言又止的眼神。
    她把不满的种子轻轻放下,退到安全距离,然后看着妹妹——这个浑身是刺、不知畏惧的小兽——替她冲上去撕咬。
    卑劣感像冷水浸透骨髓。她享受着妹妹构筑的缓冲区,却犯怵那恶魔真的转向妹妹,如果真是这样,她要怎么赎罪。
    母亲见到她,如同见到救星,招手唤她过去管管妹妹。
    她将书包轻轻搁在沙发上,屈膝与妹妹平视。在母亲视线不及之处,她用唇形无声地说。
    ——我不喜欢他。
    妹妹那双清澈的大眼睛眨了眨,随即像领会圣旨。她向来对她惟命是从。
    “我不喜欢他。让他走。”
    妹妹替她说出这句话。
    母亲无可奈何。
    妹妹很聪明,深知如何运用被偏爱的特权。她像只乖顺的小动物伏在母亲膝头,抽噎着说,
    “我只想和妈妈、姐姐还有阿姨在一起。我不喜欢他。”
    “那你向妈妈保证,以后听姐姐的话,姐姐不许的绝对不做,姐姐允许的才能做,好不好?”
    “我本来就是这么做的。”